那些曾对师兄流露出一点点轻慢的、在比试中让师兄受了些小伤的、甚至只是言语上呛过师兄的……
还有被无辜卷入的……
冰冷的杀意在那一刻像失控的洪流。师兄死了,这世上所有曾与师兄“不睦”的一切,都成了那片无边荒芜中必须被彻底焚尽的干草!师兄的“好”衬得他愈发的“恶”,师兄的光明被他溅上的血污践踏……这念头如同毒虫,每每想起便噬咬心尖。
他没有察觉。他对自己亲手塑造的、“为师兄复仇”的疯狂丰碑下,那片悄然滋长的、扭曲又绝望的阴影。
“新来的!王石!”管事尖利的嗓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王石立刻放下斧头,脸上挤出那副熟悉的、带着几分土气和怯懦的笑容,小跑过去。
管事手里拎着一个不小的铜壶:“愣着干什么?前面大堂有贵客!是内门‘持明殿’的执事林阳道长!快去给道长们送上好的‘雪针’!”
前厅。熏香袅袅,空气比后院雅致清幽了不知多少。几个穿着内门核心弟子特有的月白云纹滚边长袍的年轻道人正襟危坐,为首的中年道人面容清癯,神色平和带着几分超然,正是客栈小二口中那位今日要下山的林阳道长。
王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提着沉重的铜壶,脚步放得很轻,像一个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影子。他走到主位的林阳道长身旁,轻轻提起铜壶,滚烫的水流注入道长面前的薄胎白瓷杯中,蒸腾起温热的雾气。
就在水线注满七分,他准备收手的一瞬——
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和脚步声。
“李掌门!”
“李掌门您请!”
客栈大堂的所有人都立刻起身,连林阳道长也放下手中茶盏,目光带着敬意看向门口。
云台观阙当代掌教真人,李清源!身着简朴的深灰道袍,鹤发童颜,长须垂胸,眼神深邃平和,周身却萦绕着一种返璞归真、与道相合的浩瀚之气。他身旁跟着几位气息沉凝的长老。
李清源步履从容,目光在大堂内温和扫过,待看到林阳等弟子,微微颔首示意。但当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林阳道长身旁那个正要退下的、提着铜壶的杂役身上时——
那目光如温润流水,在王石佝偻的身形、平凡无奇的黝黑面容上短暂停留。
随即移开。
没有任何停留,如同拂过一粒微尘。
但就在那目光即将完全挪开的瞬间,李清源那双平静如同古井的眼眸深处,极其隐秘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沉重到令人心颤的疲惫和叹息。
仿佛认出了什么。
又仿佛透过这陌生的皮囊,看到了他灵魂深处那洗刷不尽的血海和那片荒芜寂灭的心境。
只是这眼神一闪而逝,快得连他身边的几位长老都未曾察觉。
李清源神色如常地和林阳等人交谈,嘱咐了几句下山事宜,便在众人的簇拥下穿过大堂,向后院静室走去。
王石在那道目光掠过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寒针定住!
握着铜壶提手的手指瞬间僵冷,比寒冬腊月伸入冰水中更甚!
心,在那个瞬间沉了下去。那丝若有若无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不是被识破的恐惧——在他决定回来时,这种可能早已计算在内——而是……
那目光里的复杂、沉重、乃至……那一丝悲悯的叹息!
是为死去的人?为那被践踏的师兄清誉?还是……为那个彻底沉入深渊、无可救药的弟子?
王石猛地低下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滚烫铜壶提在手中,几乎快握不住,手腕微微颤抖着。水壶口的水蒸气模糊了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他不敢再看那掌教的背影。
只觉前厅那温暖的熏香气味,此刻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污,无声地、令人窒息地灌满了他的口鼻。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收回铜壶,退到角落的阴影里。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支撑的力量。深褐色的眼瞳死死盯着自己紧握提手、指节泛白的手。几滴滚烫的水洒在手背上,灼痛感尖锐,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荒芜被那道目光点燃的、无声焚毁的剧痛!
茶水在白瓷杯中摇晃。
水面倒映着他此刻的影子——一个卑微、惶恐、局促的杂役。
但在那模糊的晃动水纹之下,那个倒影里,似乎隐隐约约……多了一道蜿蜒的、难以抹去的血丝。
无声无息,却冰冷刺骨。